小豆子九岁。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生。说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
她生下他,但她卖他。却说为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窗,张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横,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众名角旧画像注视下,他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糕点送给师父,小包,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下子就吃光。摊开天天吃。别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定回来看你!”
说来说去,叮咛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好。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双哭残眼睛,眼皮上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血。是半环青白上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终于也得走。
她狠狠心,走。为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般地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自己去养活他。——有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能杀人眼睛……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个朱红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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