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后他开始思考了,因为平反意味着为转正排除了障碍,且有了极大可能性。这件事上,兴许甲三号某人的一句好话就能让他心想事成,兴许某人的一句坏话就足以让他的夙愿成为泡影。他与郑娟谈到这些心事时,她给出的建议是,如果对人热情点儿、嘴甜点儿有利于实现自己的愿望,干吗不呢?
他说:“我读过的那些书里的可敬人物都是本色的,特立独行的。那些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为了实现个人愿望而违背性格的言行是可耻的
且自得其乐。
秉昆兴奋地说:“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是为许多人平反了!”
郑娟说:“那确实是好事,要不,中国以后没有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连有点儿血性的人也没了吗?”她踮起脚冲他耳朵又小声说:“为了你当年表现的那点儿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赏你哈!”
又是一夜“欢乐颂”。场地变了,浓情依旧。
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由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极其贫乏单调,一切被底层人家认为值得庆祝一番的事,要么以集体狂欢的方式来呈现,要么以夫妻间的性喜悦来表达。在除过年节他们连瓶酒都舍不得花钱买来喝的年代,后一种庆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钱,而且快乐指数最高。
她在喜悦中智慧地说:“小人物不管大事情,咱们以后不参与那些事了!这一次平反了是你们的侥幸,再来一次绝不会这么便宜你们!”
他却不开窍地说:“国家兴亡,匹夫……”
她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想说的话,我听说过!国家兴亡首先是大人物的责任!咱们小老百姓没多大责任。咱们总是抢着担责任,会把他们惯坏的!”
郑娟的话对秉昆竟然也有影响。自那日后,秉昆在甲三号那些人的眼里变得日渐成熟。其实,成熟并非多难的事,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学会发言而已。他本是热爱自己工作的,努力与愿望相符,无须任何人督促。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但这与低调是两码事。寡言到见了谁都不主动打招呼的程度,那就容易给人以“冷”的感觉,那是不讨人喜欢的。甲三号不再被认为是“臭老九之窝”,连某些领导都改口说那里是“藏龙卧虎之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今儿调走一个,明儿调走一个,调走了就被委以重任,就高升了。一名借调的小编辑,而且还是大众通俗刊物的小编辑,有什么资格“冷”呢?给谁看呢?平反前的秉昆并不思考这些做人原则——说不定哪天又被发落回酱油厂去了,思考那些有什么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