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英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来到了二楼,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
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谚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骑鸾凤到碧落
暮见桑田生白波
一九九四年冬,我偶然听说,祖英要在年底前退休,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惘然若失。年末时,我接到了龙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打算在来年的正月初二结婚。新娘姓夏,是皮村人。春琴对这门亲事横加阻拦,至今还不肯与他的未婚妻见面,成天躺在床上哭,“家里闹成了一锅粥”。龙冬问我能不能提前几天回乡,帮他张罗一下婚事。我向厂里请了假,提前一周返回了乡下,没来得及赶上工会为祖英安排的茶话会。
等到我从乡下回来,图书馆早已人去楼空。正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时,祖英却笑嘻嘻地来了。那是上班后的第三天,正好是元宵节。她手里拎着一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毛巾。一进门,她就嘱咐我去水房里生炉子,等水烧开了,她来下汤团。那天中午,当我们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吃着热气腾腾的汤团时,我忽然记起来,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她在一个桌上吃饭。
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即便她来看我这件无需解释的小事,她也一定要让它条分缕析,明明白白。她来看我,是因为一事未了——她还没有正式向我告别(“你回家去了嘛!”),而不辞而别对她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会带汤团来,是因为当天恰好是元宵节,而我单身一人,“恐怕早已忘了元宵是什么味了”。
在那个静谧的午后,祖英一直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轻松”两个字,在她的言谈中被重复得太多,反而有点让人生疑。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好一会儿了。水蒸气顶着铝盖,发出“噗噗”的滋水声。她坐着没动,我也没动。阅览室里光线暗淡,就我们两个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屋外艳阳高照,缤纷的阳光把树林里尚未融化的积雪衬得晶莹剔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年节将尽的鞭炮声静静地传来,听上去更觉落寞和伤感。
我问她退休后打算做些什么,祖英笑着反问道:“还能做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引用了黄庭坚的两句诗,来说明她退休后的心境。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随即就起身告辞。
除了之外,还很少有什么女人让我产生过如此深的依恋之感。我喜欢她干干净净的样子,喜欢她的胆小和恬静,喜欢她脸上那种充满揶揄却欲言又止的神情,喜欢她身上让人无法接近的深切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