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投来清澈而严厉的目光;我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春琴,她那时已经生下了龙冬,坐在村中祠堂前的场院里,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看见我打那经过,她就稍稍偏转了一下身体;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替她洗头时,看着她被水浸湿的花格子衬衣,看着她头上雪白的发际线,被心中涌出的一个卑琐的欲念吓得魂飞魄散;我想起在我去南京的那天,她帮我把行李搁在了汽车顶上的网兜里,从梯子上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我的心里有些害怕。我担心,车一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起在老牛皋的葬礼上,那么多的人排着队,低着头,前往墓地,只有她一个人回过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等到她在几十米外的人流中看见了我,意味深长地朝我发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转过身去。
如果说,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的话,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说,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细微的不同的话,区别就在于,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
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冻成了冰坨。我开玩笑地问她,假如我现在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姐姐”的话,她会不会答应?春琴不敢看我的脸,只是喃喃低语道:
“你这个人,还真的有些变态。”
我知道外面正在下雪。
借着快要燃尽的油灯的光亮,我看见南窗外的大雪纷纷坠落,无声、缓慢而坚定。它静静地落在便通庵的屋顶上、池塘边,落在新田的茶垄和果树林中,落在赵锡光坍塌的宅邸里,落在王曼卿早已荒芜的花园中。我知道,此刻飘落在荒寺里的雪,也曾落在故乡黄金般的岁月里,落在永嘉时浩浩荡荡的扬子江上,落在由山东琅琊来到江南腹地寻找栖息地的那批先民们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喷薄而出的朝阳透过积雪的窗台,照亮了床头一面熔铁般的圆镜。火焰般细碎的光影,微微颤动着,舔着床头的白墙。春琴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甚至都没来得及把“怎么就睡得这样死”这句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拉上被褥,再次沉沉睡去。
我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拉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屋子外面,望着这片静谧、空旷的雪原,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