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朝阳照耀殡仪馆。连日大晴。早起赶去桐乡见装殓师,一位高大忠厚的中年人。他在
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下篇)
人写出伴送死亡的记忆,据说是为卸除哀伤。上一篇写成,似乎并不如此。葬礼前后,我所收到的短信大抵老套:陈老师,节哀,节哀……这不是节哀的问题。哀伤不难承受。我要试着安顿而难以安顿的,是迎对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于是开始:刚刚开始。眼见木心老死的过程,固然难挨,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症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属有为。消失则是虚空,实实在在的虚空,事情变得再简单不过:好了,到此为止。
这可是新的经验,仿佛莫名的症状,有待探知。
不到两个月,我与木心的关联便节节断裂,如船的下沉,不给你半点措手的余地。初听先生愕然动问:“海盗在哪里?”那个神志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结;当他昏在机器房里,叫不应,则病室床边听他连篇昏话的那份享受,一笔勾销;二十二日夜隔着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时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症病室,仰面喘息。
连地点的记忆也不可追:进到医院,我时刻顾念他在乌镇的家。一到给锁定重症病室,则住院部十二楼在记忆中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殡仪馆,念及桐乡医院,究竟是活人走动之所,几近天堂……二十四日追思会后,众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筑二楼灵堂。先生总算回家了,躲在骨灰盒里。那盒子搁在壁炉顶端,其上便是他的遗像。我走走坐坐,与人说话——说及木心生时的嬉谈,我仍爆笑如昔——同时心中有异,犹在牵挂。牵挂什么呢,居然是寒气逼人的“羽化阁”:那小厅、冰柜,曾是惊痛之地,此刻我真想回去坐坐,仿佛那里是亲切的场所,便是一具遗体,也还终究是他。仲青说,守候的三天他时时走去冰柜边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样,他变成我爷爷。”
二十四日中午,告别仪式一过,木心给推出去了。我没追看,或者,不记得详细——那些天许多记忆的盲点,不知在做什么,在哪里——但我瞧见郑阳,那来自安徽,曾给先生暮年拍过许多照片的小伙子,给一群人拖来休息室,跌进沙发,抱头嚎哭,一米八几的个头,又瘦又长,勾拢身子抽搐着,像是乍入油锅的活虾。
我还不想停笔,还要写,并写两位侍护先生直到最后时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杨。先生没了,他们不曾哭,也不说伤感的话,唯叉手站着,看着我,如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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