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人倒、行将就木最后那几年,总是随侍在侧,抓着机会,就抽出速记本,细问祖舅公,那天,在印象中向来倔傲沉默祖父,究竟说什,能让三村故旧如此痴迷。躺在病床上祖舅公,只是眼泪直掉,他说得“磺气”,说得“东风”,说得“芒草”“金针”“裸猪”与“瓜屎”,但终段不成语。
有几次,祖舅公甚至将错认成祖父,激动得昏死过去。
今天清早,收完蟹篓,刚爬出溪谷,远远地就看见祖父站在马路边。走上前,发现他穿着父亲雨衣、雨鞋,两手环抱家厨房那大瓮红砂糖。问他在干什,他喘着气,兴致奇好地回答说,他要去看海,原本打算沿着公路下山,直步行到海边,但刚出村口他就累,所以姑且在此站会,且休息、且等公车。打量四周,想起几十年前,这里确建有处候车小亭子,只是后来乘客少,原本两个钟头来山村趟公车早取消,小亭子和公车站牌,也都不知拆去多久。
知道,真正终局就要到来。
终局之前,唯不变是,处于公路终点山村总是在下雨,并不是爽快倾盆大雨,而是种从各个物体表面每时每刻不断渗出毛毛细雨——狗身上下狗毛雨、猫下猫毛雨,山村里小孩都长大成人,离开山村,他们婴儿时代衣物,还挂在檐下干不。
问祖父,累吗?祖父摇摇头,继续静立雨中,闭目养神。汗水浸透他长衫,贴住雨衣,放下水桶,靠着护栏坐在马路上,等祖父逐渐调稳呼吸。背后溪流湍湍,鸟鸣声逐渐安静,四周更亮点,太阳应该已经完全升起。此时山村内,三三两两醒过来人,必定把软软重重衣服,从压弯竹竿上摘下来,套在身上,带几瓶酒,开始往门前那棵公共大榕树走去。
榕树底,有顶石棉瓦与木柱搭起大棚子,卡拉OK大风行那几年,大家合作,在棚子里架卡拉OK,后来流行有线电视,他们也翻山越岭把电视缆线牵进棚子底。长久失业村人,日复日聚在里面喝酒、赌博、争是非、闹选举,年中总有几回,他们会劳动分驻所几位衣衫不整警员,开着警笛故障巡逻车,前来树下关切番,但大致上,并没有闹过什大事,他们只是喜欢起挤在棚子里,像几团浸在水里棉花。
唯不同是,这些潮湿棉花人,从父执长者,逐渐变成同辈友伴。
童年时,总是光着脚,和同伴在雨中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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