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昨天夜里,这位在自己的精密考据中,具体地说,是自西历一l*s八年七月以降,本乡境内学问最高的人,终于离了他那千万人往矣吾独溯之的书房,那时我刚布置完蟹篓,走到公共大榕树下棚子前,发现他独自一人在里面,静坐看雨。
棚子里丢满了酒瓶和纸牌,他收集一叠纸牌,仔细分类,虽然他从来没有打过牌,但他确定,长久以来,村人所玩的纸牌,仍旧只有四种花色。
他拾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按开电视。
第一台,摔跤台上两个男人绞在一起。
第二台,一个女人做爱的脸。
字用你,不是你用文字,因为,文字比你活得久。
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
祖父的逻辑像个圆,行动像个圆,信仰也像个完整的圆,任何畸零不具意义的往事,都自然而然地,被他排除于记忆之外。我知道,祖父不会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像现在这样,陪他等了好久的公车。那是我童年时的某个秋天,祖父带我到海滨街上剪头发,剪完头发,我们一起在海边,等公车回山村,公车也许脱班了,也许在路上坏了,那天,原本一两个钟头该来一班的公车,我们等了半天,都不见踪影。
那天的结局是,祖父决定不再等了,我们一同缘着溪边马路走上山,马路新铺柏油,避过山壁淌进山坳铺得歪歪斜斜,颠颠簸簸走在上面人也像要融化一般。半路上,雨下大了,我时时转头看看道旁的指标,总觉得上面写定的里程数,怎么好像总走不完似的。突然间,走在我后头的祖父消失了,突然间,他又从前方道旁的菅芒花丛中钻了出来,手上举着一只用菅芒花编成的鸟,鸟脚是花梗,鸟尾是苍黄的菅芒花穗,祖父微笑着——他确实对我笑了——把那柄花鸟交到我手上。
细微的风,带着雨,飒飒飒飒在我眼前,从鸟尾滑过。
第三台,一个小孩像狗一样不断哀号。
人怎么像狗一样叫呢?
我感到惊讶,我问祖父,你怎么会做这个?
祖父转身继续向前走,他说,这条路是他从前来来回回踏出来的,路上所有好玩的事,他都知道。
我跟着祖父走,觉得不累了。我注视着他,盼望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突然消失,从道旁再带回什么让人意外的东西。我精神警醒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公路的终点。
我想我也在等待,等待一个真正的终局。
我知道,祖父这次再也动不了了。雨水打下,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沙蟹横行,在他所踏出来的路上,他一心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