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他老爹一面看顾他,一面却也偷偷防卫着他,平时,除了教训他所打的那一百零一套无用的伏魔拳外,他老爹只让他读书,学写字,其余的本事一点也不教给他,总怕不小心露了点什么,让他偷学了去。
他不明白他老爹在怕什么?往往,他与他老爹会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许是为了找工作,许是为了找个去处躲避什么,他老爹总不肯向人问路,最后,他们总是迷路,肚子饿得受不了时,他老爹就带着他,往最近的面摊上一坐,各吃各的面。从前,他想,迷路了又怎样,只要他老爹在身旁,世界依旧自转着,他就感觉一切都很好,后来,他抬头,有能力看得更远了,穿过面摊上氤氤的蒸气,他看出问题了,问题就在,他们早已经弄失了目的地,而世界依旧自转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他老爹唤他过去,对他说,爹不行了,有句遗言要交代,你老爹荒穷一生,只悟出一个真理,你记下,这真理就是,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
他老爹尽力了,只是他荒穷一生,什么也没做完,连一句最后的遗言也说不完。
他冷笑着,想象他老爹站在娘妈身后,由她引着走出,死去活来,一脸茫然。
四周突然聒噪了起来,红巾法师大声喝开大关小关,过草埔路,过赤土路,过黑土路……过扬州江,过花柳池,过龙环井……在六角亭稍停歇时,他着意说全了五代英雄的事迹,说六年修行苦苓林的佛祖,说百子千孙得天下的文王,说八百二十在人间的彭祖,说过了五关斩六将的关公,说黄金围墙玉造门的石崇,他记得自己一个字也没说错,但那唯一的观众听了之后,居然缩在椅子上,几乎憋不住笑了。红巾法师开始觉得,自己正从事一门人间最艰难的职业,因为法事启动了,看不见的主角引出了,无论他自己觉得如何不舒服,他也不敢就此停下,放弃了。
时间错乱了,或者,错乱的不是时间,当他缩在椅子上,听到石崇、关公、彭祖、文王与佛祖等人,一视同仁被并列在一起时,他仿佛听到有生以来最好笑的事——他想问他老爹,老爹,好不好笑?——他想,老爹,您只让咱读书,莫不是想让咱察觉这许多可笑的事?他觉得惨然,透过四面透风的楼亭,看向看不见的远方,那里藏着一个习惯用文字装饰门面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太多的死亡与挫败,于是,发达了,倒错了,丧葬成了一门热闹的娱乐,活人在里面回忆各种人的片段作为,说全了,也说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