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这一代里面的汪曾祺,也很特别。
王安忆:汪曾祺也应该算是和我母亲,和宗璞是一辈的,但他又是另一种,他是比较民间的。这个老头子蛮好的,他真是叫作亲切啊,他很有趣,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我和他接触是比较多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和他一起领奖,领全国奖的时候,说话也不多的,但是他老是给我教诲,他说王安忆你一定要学习好的语言,一定要学习北方话。我说为什么,南方话不好么?他也不多说,也不说南方话不好,就是说你要学习北方话,你要学习北方话。
张新颖:他家乡江苏高邮这个地方,算南方算北方?
王安忆:应该算北方的。这是一次教诲。还有一次教诲,一九八七年,我们在香港的时候,他是从美国聂华苓的“国际写作计划”过来,乘游艇,我们一帮年轻人和他打打闹闹的,然后我们就问他,写不写长篇,他说我不写长篇,从来不写长篇,好像对于长篇是鄙夷的态度。我们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写,他不说,后来他说了,他就说短篇最好,短篇就是把你必要说的话说出来,长篇是把你不必要说的话说出来。他讲话很好玩的,这是一次教诲。再有一次教诲也很好玩,那次是金山国际会议,也是八十年代,他呢是用夸奖的方式,他就看我的发言稿里面用了“聒噪”两个字,他就问我这是哪来的,这样追根溯源,我讲不清楚的,说不知道,他说你好好想想这两个字哪来的,他意思是说你还有点水平,用这两个字,那我就仔细想是在哪里看到的,想了半天我就说是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他就说对呀,这是谁翻译的,傅雷翻译的呀。这是又一次教诲。他很有趣。
张新颖:这一点是他比较独特的,很注意文字。注意到一个“聒噪”,又想到傅雷。
王安忆:他非常注意文字。还有一次在杭州的时候,他问我,你妈妈还写不写?我说不大写了。那时候已经到九十年代了,我说我妈觉得写作已经挺痛苦。他就说,她怎么会觉得写作痛苦呢?他说我都是喝了二两酒,吃点茴香豆,然后开始写,写作是很享受的。那次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一些,大家都非常随便了,就有一天谈到了《沙家浜》,他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开张”两个字用得好,他问你们知道谁写的?我们说不知道,他得意了,竖起大拇指:“我!”他非常得意,说“开张”这两个字写得好啊。
张新颖:好像汪曾祺不仅给你一个人的印象是这样,你们几个年轻的作家都觉得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