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抬起头,他隐约记起,那日归来,似乎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那便是他么?他的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抖了一下,继而淡漠一笑道:“如今太上皇驾崩,他在李隆基眼皮下必不好过,我又何必撵去增他负累。”施淳如此称呼皇帝,只吓得倒抽口冷气,正待劝阻,薛崇简已转身回到蒲席边,撩起缺胯的白绫衫,坐下闭目不语了。
施淳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在心酸外凭空升出忧虑来,怔怔望着摇曳烛光中薛崇简清冷如玉石雕刻一般的脸。那墨染般的双眉,稍稍抿起的嘴角,总还脱不去少年时的惊人俊美、逼人贵气。似乎一睁眼间,嘴角就会扯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容,眸子中的光彩就能映亮了眼前黑暗。他等了片刻,薛崇简只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忽而想起,薛绍临出事那一两年,身上也常常带了这种沉寂的暮气,心中又是一疼,抬袖擦了擦被泪浸湿的眼角,轻轻带上门去了。
薛崇简坐了一夜,后来连那一只蜡烛也熄了,眼前沉入一片茫然黑暗。他听见窗外草木被风摇摆地簌簌沙沙,如同有人在暗夜中悄然地呢喃自诉。他听见寺后的清泉淅淅沥沥的流水,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催人愁肠。他听见屋内有促织时高时低的鸣唱,他听见不知从何处山林野寺中传来的夜钟,如同长安太极宫里的钟声,仿佛是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恍如隔世。
他听到许多声音,想到许多事。无法入土的妻子,远在洛阳被迫出家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母亲、舅舅、大哥、弟弟们,自然,还有长安城里的李成器。生者与死者,被黑暗模糊了界限,伴随着不绝如缕的袅袅夜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响起了鸡鸣,鸟雀的啾啾啼叫,他知道,对山上的普救寺,山下的蒲州城,乃至对整个大唐,将开始在阳光下度过平静繁杂的一天。只是当第一缕晨曦射入窗子时,他忽然感到胸膛里边寂静的空旷,想不起这一夜究竟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昨夜往事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下消散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