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横七竖八摆了一炕的人。婶婶跟我们扯闲篇儿,我说起村里服装厂的事,婶婶眼睛直了:村里都有服装厂?服装厂发工资么?我告诉婶婶,就是因为服装厂按时发工资,母亲总给我做“小锅饭”,她说家里有你挣钱,我们可以顿顿吃烙饼炒
和热闹很快就过去了,我从第二天就开始吃不饱饭,总觉得大黄米像沙子一样噎嗓子,倭瓜也难以下咽,闻上去总有一股铁腥气。为了防止婶婶突然给我的碗里添饭,我总要提心吊胆地躲避。有一次,一铲米饭都盖到了我的手腕上,把腕子上的皮肤都烫红了。
有一次吃饭我只吃了小半碗,婶婶忧心忡忡看着,满脸都是愧疚。但转过脸去,那些愧疚就被风吹散了。我跟她去坝台上摘瓜,她操着跟这里人不一样的口音,见了人就热切地介绍我。与叔叔在我家一样,我也成了这里最尊贵的客人。这种角色转换在瞬间就完成了,这让我觉得神奇。一个女人问:“这就是你大哥家的丫头?”婶婶说:“是呢,来送麦子了。”那女人满是崇敬地看我,说:“山外的日月好呢,看人家长得多水灵。麦子送来多少?”婶婶说:“满满两口袋呢。”女人说:“这下你家可有白面馍馍吃了,羡煞人呢。”婶婶抿着嘴笑,那笑容我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形容。不是满足,也不是优渥,就是那样一种从心底漾上来的不是甜蜜胜似甜蜜、不是幸福胜似幸福的感觉令婶婶的整张脸都放出光来。她们的对话我不太懂,但意思还是听得明白。没来由地,我就觉得自己尊贵了许多,再看这山这水这人这石头坝台果树庄稼,不由得脸上就有了淡淡的意味。那种意味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是用自己的嘴角感觉出来的。
坝台上是瘦弱的庄稼秧苗,庄稼的空当栽种了些倭瓜。我对婶婶说,嫩的倭瓜炒了才好吃,用酱爆,或者用花椒油,炒出来都很香。婶婶置若罔闻。她还是摘了半老不老的倭瓜让我抱着,用指甲都掐不透皮。手里有了分量我突然明白了,嫩的倭瓜必须养老了才能吃,因为,半只倭瓜就可以一大家子人吃。
走在窄窄的畦埂上,婶婶说:“丫头,留下来吧。”
我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婶婶那个样子回头朝我笑了一下,说:“自贡是个好孩子……就是你得受委屈呢。”
我这回明白了,脸有些烫。我问:“婶婶,您嫁到这里后悔么?”
婶婶说:“后悔。咋不后悔呢。开始天天哭,天天哭。哭得眼睛起了一层皮。”
我问啥叫起一层皮。
婶婶说:“就是看啥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