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