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间隙,有时会出现一个面目可疑的人。这人并没有十分显著的特征。因此,文笙也仅仅记得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立在窗边,或者门口,看一会儿,便走了。当然,这个人并不只出现在美术课上。但他似乎对克俞的课程十分感兴趣。后来有一日,消息传过来,说这个人是日本派驻在耀先的督导,负责监督老师的教学。而他曾通过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克俞对日本文化抱有成见,在课上援引的画例,从古至今,西洋到中国,甚而印度,竟完全与大日本无涉,无视中日共荣源远流长。他说,该让这个年轻人清醒一下,德
佐点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书》。他阖上了报纸,四望了一下。
凌佐说,你看一看,写得很好的。特别是“百团大战”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对手。
文笙听到,不禁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襄城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正是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于是对凌佐说,我们做学生的,尽到本分就好,这些本不是我们能管的。
凌佐说,怎么不是我们的事?
文笙想一想,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凌佐于是有些恼怒,说,卢文笙,你别和我文诌诌的。汪精卫的所为,你我都知道。事不关己,将来天津就是第二个南京。
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实。朦胧间,出现了母亲的脸,这张脸又变成了大姨的脸,叶师娘的脸。慢慢地,这脸愈加清晰,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语。那座土堆突然裂开,里面是一具惨白的尸骨,瞬时便立在了他眼前。
他惊醒了。外头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线微弱,但如刀镰般锋利,将云霾裁开,且隐且行。
重在课堂上出现的克俞,已不复以往的精神。青白着脸色,下巴上可见浅浅的胡碴。但他仍是一个尽职的教师。一如他的艺术观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线。因此,他讲课的方式,也无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来。刚刚还在分析西洋画的线条勾勒至散点透视,一忽间就拿出李唐的“万壑松风”,讲起了“钩、皴、染、点”。只一块石头,洋洋洒洒许久,半堂课也就过去了。
到了上素描课的时候,桌上摆着伏尔泰的石膏头像。不知为何耳垂上缺了一块,整张面容立时有些残败。文笙原不认识,以为是个西洋的老妪,笑得很不由衷,显出了愁苦相。他们画的时候,克俞在旁边走动,略略指点。然后便自己坐下来,目光有些失神。长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来,更显尖削,竟有了嶙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