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窗口的池边,另外两人负责装车,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刻不容缓地连续干。每组人只要一进入车间,马上便得脱下棉衣抄起锨,不停地扬、扬、扬。气蒸背后,风吹前身。冬季如此这般,夏季是怎样的辛苦,秉昆尚无体验。
他恨死“水英妈”了。虽然还没见到过她,却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一个仇敌。此前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仇敌,现在有了。这使二十岁刚出头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磨难,没多大意思。涂志强的幻影倒不再纠缠他了,“水英妈”成了他在新现实中的对头婆,让他每天都有几分担心她下一次的成心为难。调到酱油厂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能要求自己撑住。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一类型;另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秉昆从他俩聊天中得知,厂里的两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个不久前死了,还有一个成了老病号,什么活也干不了啦,偶尔上班,厂里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门。他俩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两名老出渣工的命运,注定将是他俩以后的命运。他俩说时却并不多么忧伤,还笑。一个笑着说:“活着干。”另一个笑着说:“死了算。”他俩的话让秉昆心里很忧伤,因为他俩的命运极可能也是他的命运。虽然他已觉活得没多大意思了,却很不情愿四十几岁时就成了老病号,或死了。他还没恋爱过呢,还没恋爱就死了他不甘心。他估计“五四”曹德宝和吕川也没恋爱过——休息时,他俩常常背靠背坐在池沿上,吕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啊”,曹德宝吹口琴伴奏。曹德宝口琴吹得不错,吕川却五音不全,常跑调。
曹德宝和吕川对秉昆不好,他俩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视他。秉昆进厂没几天,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便在厂里传开了——说他是靠后门调来的,说那后门老大了;说他仰仗着他父亲的后台,在木材加工厂时目中无人,调皮捣蛋,终于混不下去了;说他父亲把他“放”在酱油厂,是出于对他的惩罚。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他乃私生子,父亲对他并没什么感情,所以他只能调到酱油厂。如果是亲儿子,他父亲才不会忍心让他落到与平民百姓的儿子们一样的境地呢!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了些,却没太生气过。他自我劝慰地想,也许反而对自己还有点儿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