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他到后来是越写越短了,这个和年龄是很有关系的。写作毕竟是需要精力元气。像我觉得汪曾祺的小说,写两类东西最好,一个是劳动,一个是享受。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很好。
王安忆:其实他就是写这两件事情啊。可以见出他对这两件事情最尊重。你看他写的劳动。我特别喜欢他写的炕小鸡,小鸡出壳的那一瞬间,那师傅一直不吃不睡,两只眼睛都放出病态的光芒。谁也不能和他说话,不能打扰他,好像在等一个神旨,忽然间,跃身说出一个“起”,小鸡满炕地瓜拉瓜拉叫,那种辛苦和欢乐!很奇怪,现在往往都是把劳动写得非常辛苦,没有乐趣了。汪曾祺就不同,他就非常能写劳动里的乐趣,还写了一个叫文嫂的女人吧。文嫂就是西南联大驻地给这些学生洗衣服做做家务的一个女人,干的都是很琐碎的活,但是挣了自己的一份衣食,你会觉得她有一种特别大的满足,安居乐业的满足,她女婿允诺将来可以养她,后来她女婿死了,她前景变得暗淡,对目下的生活也无兴致了。他还写到厨子炒菜,这不是一个下海的人,他是一个玩票的人,他的兴趣并不在赚钱,就是在炒菜,后来就来了一个真正的炒菜师傅,这个师傅不感觉炒菜有什么乐趣,就是拼命要挣钱,最后菜馆就被这位职业厨师盘下,风格大变,人看上去很邋遢,店里面也很邋遢,鸡蛋是散了黄的。我觉得他写劳动写得非常好。写享受,就更加不用多谈了,比如说他写一个鉴赏家,看别人画画,很喜欢,说有风,因为紫藤是乱的,这么有趣。而且他所有的劳动和享受全都不是那么伟大的,都不是那么壮阔的,全都是很日常的。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提醒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文学里面写劳动,把劳动写得带有享受性质,这个很好,但是太少了,在当代作家里面,刘庆邦有的时候会写,但是总的来说确实是很少。大多都是把劳动写得很苦啊,我觉得是有点问题的。正常的劳动——
王安忆:这和知识分子的遭际有关。知识分子遭遇劳动一般都是受惩罚。
张新颖:我们的作家写农民的劳动,其实体会不到农民的劳动是怎么回事。农民看庄稼一点一点长,其实心里是有感情的。
王安忆:会干活的农民会干得干干净净,身上、农具上都很干净,做出来的活很漂亮。
张新颖:对。我看刘庆邦写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去挖地瓜,起早贪黑的,但是她心里有一种喜悦,一下子挖到一个地瓜的那么一种喜悦。但是这个在我们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