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的整体,是两个人各自的美妙与世界的美妙恰好在一个时间点上相遇。这种难能可贵的相遇足以抵抗历史带给我们的虚无感。
“空翠烟霏”是无法完全翻译的。从字面上看,只是说半山腰上有江南春天的湿气,有袅袅的云雾和深深浅浅通透的绿色。但这只是它的客观面,至于被主观赋予的美感,则要靠读者去自己的记忆中挖掘。这种美是秘密的契约。就像《高山流水》是俞伯牙、钟子期和那把琴之间的契约,“空翠烟霏”就是苏轼、参寥子和西湖之间的契约。如果世上已无钟子期,俞伯牙就再也无法奏出足够动人的音乐;如果没有参寥子,“空翠烟霏”的美也就沦为一个平平常常的景点。
苏轼接下去说:“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姜夔在《鬲溪梅令》里表述了所爱者的影像在时光中褪色,记忆在时光中消散。但苏轼不同。当然,他写这首词时,参寥子在场,但他同时也确信不管日后能否音信相通,心魂仍会相守。人类在对景物进行审美观察时,情绪深深影响着看到什么、看出什么。在巴黎的橘园美术馆,全白色椭圆形的展厅中心,几十年来,人们一坐几个小时,凝视周围墙面上360度布置的莫奈的多幅《睡莲》,分辨出清晨与黄昏、微风与急雨时的湖景,但终究是借此体验自己的情感流动。当苏轼感受到他与参寥子之间关系的确定性时,他看到的西湖,不是波光散射、西山日薄,不是落梅如雪、地老天穷,而是山色不改。就算他此去再无机会回到杭州,西湖的美也不会改易。
如果人生有两三个这样的朋友、一些这样的瞬间,我们就会觉得,虽然外在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都纷纷散去,但自身的核心不会被消解。所以,苏轼觉得必须再向参寥子表白一次,就用了谢安的典故,顺势立下另一个契约。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晋名相谢安是绍兴人,《世说新语》中对谢安的才能与风度充满赞誉。李白也自我期许,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226]谢安受到朝廷猜忌去山东半岛做官时,为自己做了渡海的衣服,意在希望老了之后能从山东回到绍兴,可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他的遗体被送回绍兴时,就是从西州门入的城。他的外甥因此非常伤心,一生都不再靠近西州门。
在当时的苏轼看来,发生在谢安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被召入京看起来是升官,但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每一次变动都带来更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