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打断了四小姐的话,大声笑了起来,觉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气。可是他这猜想却不对。四小姐猛抬起头来,尖利地看着她的哥哥。她这眼光也就有几分很像吴荪甫下了决心时的眼光那么威棱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禀着刚强的天性,不过在她这面是一向敛而不露。现在,她这久蕴的天性却要喷发!
“不惯!住过了觉得不惯,才是真的不惯!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惯,是另一种不惯,我说不明白!天天像做乱梦一样,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觉得太闲了,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我问过珊妹她们,都不是这样的!想来就因为我是一向住乡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坚持她的意见,忽然眼眶红了,滴下几点眼泪来。
“哦——那么,四妹……”
吴荪甫沉吟着,说不下去;他的脸色异常温和了。虽然他平日对待弟妹很威严,实在心里他是慈爱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认为确切不移的原则替弟妹们谋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现在听得四小姐诉说了生活的苦闷,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样难过,可是企业家的他,不能了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种复杂的心灵上的变化和感情上的
样的条件,是干干脆脆的“出顶”好呢,还是藕断丝连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劲儿,脸上亦红喷喷了。他不但和两个月前打算进行大规模企业的时候是两个人,并且和三小时前在小火轮上要求刺激的时候也截然不同了!现在他有了“出路”。虽然是投降的出路,但总比没有出路好多罢!
可是他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扰乱了。四小姐蕙芳像一个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离三尺许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对住他瞧。
“哦——四妹么?你没有出去?”
吴荪甫确定了是真实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就随口问一句,颇有点不耐烦的神气。
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荪甫旁边的椅子里坐定了,忽然叹一口气。荪甫的眉头立刻皱了一下,几句严厉的话也已经冲到他嘴唇边,但到底仍旧咽了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正想换用比较温和的话,四小姐却已经先开口:
“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
“什么!要回乡下去?”
吴荪甫吃惊地说,脸色也变了。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忽然起这怪念头,他的狞厉而惊愕的眼光钉住了四小姐那苍白得可怜的面孔。四小姐低了头,过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乡下的,上海我住不惯——”
“两个月住过了倒反觉得不惯了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