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回中国的时候,我年纪已然不小,说行将踏上老年的门槛也不为过。一生中,未来的日子注定少于过去的日子,眺望少于回忆。亦梅跟我反复讨论了很多次:你想好了吗?真的要回去吗?
临上飞机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到附近的小树林去散步,那天冷得通透,太阳从云层里折射出金光,整个柏林像封在一块宝石之中。之前的几个月,我们忙于开拔,顾不上离愁,跟房东退租、结扎行李——光是分类捆扎那些画册和小雕塑就让亦梅花去了整整两个星期——托运重要的大件、跟代理画廊结算、处理带不走的家具、中止我的社会保险、跟我即将去任教的大学远程反复沟通人事手续……忙得人仰马翻。我们不敢停下,生怕一旦放慢节奏,整桩事情就显得特别不真实,最后可能会彻底丧失勇气。来德国二十年,已经长出了不小的根须,拔离土壤就是割舍,移植一棵树都伤筋动骨,何况是人。亦梅的脸围在很厚的苏格兰大围巾里,默默低头走路。绿地入口的小道,一个塞着耳机跑步的男人,歉意地放慢速度,侧身给我们让路,他后边一只金毛,以匀速小跑紧跟着主人。我对亦梅说,我给你拍张照吧,以后来这儿的机会就少了。
那天晚饭我们是在伊冯家吃的,伊冯烤了一只火鸡,“林,这个感恩节你不能在这里过了,这只火鸡是为你提前烤的”。
二十年前我来德国,伊冯是我的担保人。当时她是个灰发、瘦削的中年妇人,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灰发、瘦削的老太太。深深的法令纹,不苟言笑,骨节突出,个子很高,喜欢穿冷色长袍,戴尺幅宏大的首饰。好像只要递给她一把扫帚,她马上就可以骑上去飞走。她在洪堡大学附近经营一间叫做UND的小画廊,听说她之前有个丈夫,是德国有名的装置艺术家。在她四十岁生日那天,丈夫离家出走,此后再没回来。这个故事柏林艺术圈的人都知道,但是我从来不敢当着她的面问她,她自己也从不提起。
刚到德国的时候我瑟缩得像只鸡仔,虽然我在国内也是留络腮胡穿喇叭裤、人高马大的时髦青年。异文化完全剥去了我的骄傲,德语听不懂,英语也够呛,晚上读语言学校,白天就在街头给人写生。不懂讨价还价,别人给多少是多少,我一律抱以哑谜般的微笑。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柏林墙刚刚倒塌不久,新的秩序并未在一夜之间来临。城市里的残垣断壁,像伤口的缝合线,还来不及结成疤痕,一切都像是在提醒我这个异乡人,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人们行色匆匆,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