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那是墙角放马桶的地方,前面用铰连合页加了一道板壁做门。母亲的红漆马桶总是涮得很干净,她把盖子盖上,上面垫一块花布,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就是仅容一膝的书斋。白天没事,可以走远点去公共厕所,晚上麻烦些,她一坐进去就不挪窝,全家人的如厕都成问题。我跟哥哥们好办,出去随便野地里解决一下,姐姐就只能憋着,实在急了,忙忙地在板壁外头捶门,两只脚交换地跺。三角间里连个灯都没有,看书只靠门缝里透进来一点点光。小时候我们觉得母亲遥不可及,虽然跟我们一个屋檐下住着,却好像在另一个王国,那个王国无人能入。成年之后我才理解母亲那种把自己关起来的渴望,像少女的恐惧。她宁可没有光,也要藏身板壁背后,将真实的生活拒之门外。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自己是德国人,听得烦了,也反唇相讥:你不像啊,你会说德国话吗?母亲就气急败坏,把我们揍上一顿。其实她会说一些简单的德文单词,只是语不成句,童年时我们轮番被她训练过:点点头,Ja(是);摇摇头,Nein(不);挥挥手,GutenTag(日安)!但她教来教去只有这么几招,很快我们就失去了兴趣。
二哥告诉我,那时候我还小,可能没印象,他记得有一天母亲回来,头发被人剪得一塌糊涂,像个鸡窝。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听见爸爸在床上跟妈妈讲话,声音压得特别小,但口气很凶,“你再不要说自己是德国人了,在家里也不许讲。小孩子不懂事,会传话的。你不叫顾玛丽!你两岁就回来了,两岁不可能有任何记忆,德国跟你没有一点点关系!”母亲闷闷的抽泣像从枕头芯子里传来:Nein,Nein。
到了我懂事的年龄,父亲和母亲不和已久,他们并没有离婚,只是各过各的。我们哥儿仨跟着父亲,姐姐跟着母亲住在她工作的小学,那地方很远,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会回家来,有时一进家门,就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我不太明白她和父亲为什么斗气,竟斗了一辈子。我们哥儿仨曾经猜测过各色各样的理由,二哥觉得,可能是因为父亲让她生了太多的孩子,而大哥的想法则恰恰相反,大哥觉得他们夫妇从冷战到反目,最有可能的导火索,是弟弟的死。
画画时我总是沉默,习惯性地放音乐,门德尔松,有时候是巴赫、瓦格纳,再后来我突然醒悟到,这太自私了,应该让姐妹花选择她们爱听的音乐,这样她们会自在一点。她们高高兴兴地打开了存在手机里的流行歌,有英文的,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