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老头还大。一个满脸惊恐的人,看着自己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变成铠甲。无数青蛙如稻田鸦群飞起,在火光冲天的夜里遮住了月亮。门口的水洼,下雨的时候变成天空的哈哈镜。我不懂透视原理,构图也毫无章法,哥哥好奇地围过来看,想知道凭什么我的乱涂乱画让爸爸这么重视。
“因为他夸张。他像德国表现主义。”
那几年父亲生活得稍微自如一些了,有时候,喝了点小酒,会跟我们复述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学蒋介石的一口慈溪话,黄埔军校点名:“林少杰!”“到!”他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腰板笔直,下巴前伸,手逼紧地贴着裤缝,脸涨得通红,差点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酒醒了,告诫我们哥几个,不要从文。“我拼了老命,跟你们讲,千万不要搞文学,千万不要写诗歌。看看爸爸,文人没有好下场。”
父亲不是武将,日本投降时的降书,他是参与的翻译之一,因此很年轻就当上少校,在国民z.府里,是文职的军官,连枪都没有摸过。以后半生,每逢运动,他就首当其冲。一开始,他还试图说理,因为他在职的阶段是国共合作时期,翻译日本投降书,也是为抗战做贡献。后来发现,越辩越糟,斗争的精髓在于斗,至于为什么斗,没人真正在乎。
他本可以成为一个画家,更早的时候,上过苏州美专,是颜文樑的学生。“后来被劝退了,因为画得夸张。”
那时绘画教育还不是苏联写实主义的天下,但“形准”依然是最基础的标准,是画画人的起步价,无论国画还是西画。父亲出手,形永远不准。读了一年多,几个老师一合计,这孩儿不笨,可惜,天生不是画画的材料,劝他另择专业吧。于是他辗转考进了国立江苏大学,也就是后来的国立中央大学,改修文学,辅修日语和拉丁文。
画画没有绝对真理,画得不准确,不准确得妙趣横生,苏州美专有一个老师挺喜欢我的画,但是他不敢讲。你知道吗,闵生,美国有个画家,坐在疾驰的汽车上,让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他在车上速写。线条完全是失控的,视觉里所有东西都在流动,包括他的手,他试图控制,但最后总是会屈服于偶然性。
他放下端住酒杯的手,模拟了一个捏铅笔的动作,大拇指和食指捉住,笔尖竖着,在空气中摩擦,青筋,bao起来,剧烈抖动:“屈服于偶然性”。
回来有整整半年都是各种接风洗尘的局,好像我身上有多么厚的尘埃等着涤荡似的。在国外这些年,我和亦梅过成了离群索居的隐士,是性格使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