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石榴口内部昏如夕暮,再加腾腾水汽比雾气还浓,眼睛不大方便的马琴,小小心心从人缝里挤进去,才到浴池的犄角,将皮肤发皱的身体泡了进去。
浴汤太热点,脚趾头有些发烫,他深深地吁出口长气,抬起脑瓜一望,阴暗中有七八个脑袋漂在水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溶化着人体脂肪的油光光的水面,反照着从石榴口射入的混浊的光线,闷沉沉地波动着,一股难闻的浴汤气味冲进鼻子管。
马琴的幻想有浪漫的倾向,在浴池的汤气中他想象着自己要写的一个小说镜头,好像身子坐在篷船上,篷外的海上暮色苍茫,吹来一阵阵的海风,听到油脂般浓重的海浪打着船舷的声响。船篷吃了风,像蝙蝠翅膀似的拍拍有声。一个
这样的大家,写什么都行呀——大伙都盼您写些好诗出来哪。”
平吉把浴巾绞干,使劲把皮肤擦得发红,似乎有些顾虑地说了这一句话。可是马琴自尊心强,见对方把自己的客气当实话,心里便不快了,特别平吉那带顾虑的口气,更使他不对胃口。他把浴巾和体垢撩到水流中,慢慢站起半身,做出苦脸,傲然地说:
“当然啰,像目前那种诗人宗师的水平,我是可以写的。”
可是刚说出口,立刻感到自己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有点难为情了。刚才听平吉用最高的赞语吹捧自己的《八犬传》,也没特别感到高兴,可是这回被人看做不能写诗的人,马上就不高兴了,这明明是一个矛盾。在一刹那的反省中,好像要掩饰内心的狼狈,他慌忙用手桶淋自己的肩膀。
“那当然啰,没有那种才气,怎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您老要是写起诗歌来,我看也是了不起的,这点眼力我倒是有的嘛。”
平吉又大声笑起来,刚才那独眼龙此时已不在旁边,他吐的那口痰,也同马琴的浴汤一起冲走了。当然马琴听了平吉那句话,比刚才更感到惶惑了。
“哎哟,光顾上说话了,我得进池里泡一泡呀!”
他不好意思,随口敷衍了一句,对自己有点生气,缓缓站起身来,终于在这位老好人热心读者的面前打退堂鼓了。平吉看他那副傲然的神气,觉得自己作为他的热心的读者,也是很有面子的。
“那么,您老,最近请您写些短歌发句吧,行吗?可别忘了。我也得就此告辞了。知道您挺忙的,几时请过来谈谈,我几时也准备来打扰您哪!”
平吉追上去说了几句,又把浴巾在水桶里揉了一揉,眼望马琴向石榴口走去的背影,心里在想,今天回家去,得和老伴儿吹一吹,碰见了曲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