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利娅有让人羡慕的稚儿,有丈夫,堪称圆满。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清晨了,他们会拿着母亲给的小礼物绕着圣诞树翩翩起舞。终究他们还是会留下来,会的。孙辈犹如诱饵,魅惑十足,让人难以抵御,母亲会成为他们的囊中物。然后,我就只能洗洗睡了。睡眠,哦,睡眠,汝乃宁静之结⑦。
落到了自己也仍是个孩子的母亲身上。这是她的圣诞礼物。她将签下一辈子的卖身契。面对这三只瞎老鼠,她的生活将再也无法摆脱劳碌和失望。身为没有丈夫的妻子,学校里的朋友仍徜徉于花季之中,她或许会用菜刀割断他们的尾巴。④
谁说她不该披散头发、甩着脐带跑入森林,跪下来,把三个小家伙依次放到松树下?谁敢说我处方给她的静脉滴注和保温箱就真的是明智之举?
如果母亲当初选择离开我,又有谁能责备她呢?
子夜过后,我在实习医师休息室里的小床上睡了过去。但我连连做梦,睡得极不踏实。装在管子里的各种肤色的患儿在我的脑袋、胳膊和手上舞之蹈之。“生存还是死亡,生存还是死亡?”他们齐声歌唱。“妈妈,我们可以走吗?”
非洲从我的正义之屋、我的艾达道德准则底下,滑过地板,溜至屋外。以前,世界意欲将我强行塞入那帮只会揪自己耳朵的野孩子堆里,而我多么自鸣得意、信心满满地在那个世界里穿行。愤怒的艾达有资格、有权去蔑视每一个人。现在,她却必须向那些认为她打出生起就该被丢在丛林里的人妥协让步:好吧,他们说得在理。我把一件东西背负在自己歪斜的瘦脊背上从刚果带出来了,那就是对生命价值的极度不确定感。而如今,我却要当医生了。看我多理智啊!
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这忙中偷闲的睡眠令我浑身燥热,倏然间我彻彻底底地醒了,只觉得恐惧、战栗。我侧身躺着,眼睛大大地睁着。我觉得双手冰凉。我觉得好害怕。这是一种前所未有、让我难以承受的糟糕感觉。怕。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它从不写给我——大自然告知简单的消息——用温柔的庄严。她的信息已交到我无法看见的人手里——出于对她的爱,亲爱的同胞,请给予我温柔的裁判!⑤
尽管如此,我还是稍稍爱上了这世界,但也面临着失去它的危险。
我坐在小床上,伸手捋过纠结着的汗湿头发,感受着手臂上小脚印形状的瘀伤。挂钟上的秒针正荒唐地稳步前行:嘀嗒,嘀嗒,嘀嗒……
究竟害怕什么呢?
田园诗般、自我毁灭式的手足相残⑥。怕。母亲。会选择利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