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义说:“也不能说多么不满意。我的人生道路尽管不是自己选择的,身不由己,但组织培养我,信任我,我在组织安排的不同岗位上,一向认认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从来没有混过日子,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满意的方面。好比你,满意于你和郑娟的恩恩爱爱,同甘共苦。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两点满意的地方,那也就应该感激生命了。”
周秉义谈兴颇浓,他对弟弟每一句话都给予了愉快、耐心的,甚至尽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诲人不倦的语意和声调,似乎证明弟弟永远需要他谆谆教导。
秉昆突然失声一笑。
秉义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秉昆说:“你跟我说话,更像老师跟学生说话。”
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
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又如同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泔水结成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还那么靠后。
秉义愣了一下,也笑道:“这辈子当不成老师啰,年龄过啰!”
那一刻,秉昆从哥哥的话中听出了相当遗憾的意味,和一种类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哥哥——两只皮面羊剪绒的帽耳朵之间,哥哥的脸比以前瘦多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明显多了,刀刻一般。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当官当到哥哥那份儿上,太不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秉义说:“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一点你清楚啊。”
秉昆又问:“先不论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先回答我——满意吗?”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秉昆接着问:“那就是不满意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