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到东西的作坊师傅”。毛师傅的第一语言是法语,那个传统里的精致他似乎一直觉得在自己的能力之外,却也像是为了腾出力气更好地发扬从福楼拜到莫泊桑这条文脉中的“经济”,让他的故事有种谦卑却让人服帖的不蔓不枝。另外,还是回到上文提过的意思,他下笔有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让读者也高兴地几乎认为那些在造句上的小疏忽并不重要。而说到“悦耳”,当他把字词音节安排对的时候(经常是对的),那个段落会从纸面上浮动起来。我试着模仿他语势的高低转承,有时也会因为念起来顺,给自己造成一种“译得真好”的假象,忍不住就要把那段话粘贴到某个聊天窗口里。另外,执意想提一句,所谓cliché,是非母语读者最难体会的一个层面,陈词滥调都是因为有意思才会被用旧的,尽管我已经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尽量多用了一些成语和俗字,但译本的读者很难体会威尔逊的那种义愤填膺。
话就说到这里好了,如果要从所有作家里挑一个去经受这样一篇译后记,毛姆是最不用担心的人选之一。“你可能不是古往今来写得最好的小说家”这个判断裹再薄的糖衣也会被毛老师笑话吧?而且只有承认了这件事,对他的欢喜和感激才值得一谈。
文学的好坏,我是一个相对主义者,我不相信永恒的胜负关系,我相信人生和阅读的莫名交汇造出的美好片刻。而毛姆给了我足够多这样的片刻。如果这篇文章还有意图要对判断文学价值凑泊出什么说法,是这句:任何瞬间的心动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翻译这个集子,正好是孩子出生,兵荒马乱之中,正在翻译着的毛姆故事,曾兴高采烈地讲给待孕妇女和哭闹的婴儿听;其实,我也能想出好几个比带孩子(以及制造一个差强人意的新毛姆译本)更高级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但如果活着只是永远不甘于经历第一流以外的东西,那人生还能筛下多少值得保留的回忆。艾默生说,只要真心觉得快乐,你就更丰沛了一些。
2016.8
《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第一卷: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