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院里开间最大的屋子用来当综合活动室,是老人们的大客厅、社交场。
冬日夜晚,满月升上来了,挂在大房子上面,院子里,从房子前门走出来没几步的散步道上,有人在等送货员。她是一个年轻女孩,被差来等草莓。
她戴一顶小的蓝色硬帽,翘在头上,刚才出门时披上了自己的大衣,前襟敞开,露出里面蓝色的工作制服,虽然一双手藏在制服口袋里,但是不久冷空气在她平淡的脸上染出了两团红颜色。等了一会儿,她向身后天上一看,小帽子随之转了个方向,她见到月亮正金光四射,却有风将黑色流云一缕一缕吹过它表面,把它弄得斑驳。又听见一种鸟,在院子的树上莫名其妙地咕哝,声调阴恻恻的。
她想,哪里来的黑色流云呢,天空别处很干净。
黑云像来自她与月亮之间,是从大房子的屋顶上蒸发出来的,飘飘摇摇地升起来。她得出一个答案:这是老气。
大房子是一所老人院,此时温暖的屋子里高龄老人聚集了太多,老的浓度太高,因而挥发出来了,形成黑色的老气直冲云霄。
她正在习惯老气,因为她就在里面工作,是新来的护工,也因此常被派来做这类事,具体说,就是苦的事,脏的事,还有临时发生的把人从安逸中使唤起来的事。今天就是有老人在冬夜突然嘴馋,自说自话订了吃的,要人出来拿。
摩托车的声音和灯光剪开夜晚,年轻的送货员来了。
“是安太太要吃草莓。”她接过水果盒子,回答送货员的询问。
“安太太?还没死!”送货员跨骑在车上,一条长腿支着地,由于吃惊,也就忘了礼貌。他潦草地心算逝去的时光。他就在这一带长大,学生时期曾多次被迫到养老院当义工,要求是学校提出的,用来抵消他得到的处罚,就在那时,以他少年的眼光看,安太太分明已经老极了,老得透透的,或者说饱和了。他和别的小义工围在不需要被同时提供那么多服务的其他老人身边,假装看不见她。等他毕业了,升不进高等学府,去服役,退役,先失业,接着干起了现在的活儿,然而到这明月当空的夜晚,她竟还在,要吃冬天第一波上市的清香的大草莓。
送货员收起支在地上的腿,摩托车驶走了,被它剪开的夜晚又被它缝合上。院子里怪鸟的咕哝声更加清晰,它的发声方法与快乐的、歌唱美好的小鸟不同,它掌握了深沉的、咏叹式的叫法,并且利用树的阴影藏起鸟身,人看不见它,但好像它看得见夜之全局。又见黑云在风的吹拂下仍然一阵浓一阵淡,妄图遮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