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走了,谢老板,你能帮我送包炒豆给女生宿舍的一个人吗?
一群人中有个叫肖毅的男生,和程跃民看起来格外要好,谢德之前也见过两三次。他不像程跃民那么引人注目,仿佛影子都比别人淡些。送别会上又有人说起程跃民和肖毅的笑话,他们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合用一条换洗的长裤,谁要穿干净裤子,得和另一个人预先打招呼,要是不巧同一天洗了裤子,为显公平,俩人就都闭门不出。都说联大女生爱美,其实男生何尝不是。他们的西服里面往往不是衬衫,只是背心加上假领子。就算这样,衣服总是尽可能整洁。偶尔有不修边幅的几个,则是走到另一个极端,透着落拓的不羁,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而非昆明人士。
谢德想,程跃民要送东西给女生,为什么不让他合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肖毅去送?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想也是多余。他一手拿着装蚕豆的纸包,刚出西门不远,就听见警报响。而且今天不比往常,一上来就是刺耳的紧急警报。说明敌机直到进了市区才被发现。谢德知道这时该往偏僻处跑,过了苏家塘,那边有片树林,是他跑警报常去的。但他又想,警报来得急,说不定人还在女生宿舍呢,先过去望一眼也不迟。
他不知道联大的女生宿舍是男宾止步的。管宿舍的大妈会拦住你,问明找谁,再扯着嗓门喊:某某小姐,有人找。也正是因为这套程序,程跃民没找肖毅帮忙。肖毅脸皮薄,用不着等吴若芸从院子里出来,他站在那儿,脸就会变得像烫熟的虾子一般红。
今天没人管宿舍。这会儿宿舍里的人本就不多,又因为突如其来的警报声迅速流散。女生宿舍借了昆华中学北院,谢德从院门进去,周遭是空房子的静谧。墙头的三角梅被阳光照得红艳艳的,衬得屋瓦漆黑,背后的天空湛蓝。是个适合轰炸的晴天。他感到头皮有点发紧。
他看见院子一角有道门廊,里面还有一层院落。他踩着石板地走进去,先听见水声,再看见那个女孩。
女孩在洗头。这里和昆明的大多数房子一样,三面建屋,一面是围墙。房子盖在高高垒起的地基上,要经过几级石阶下到院子。女孩把木盆放在房前的走廊,自己站在挨着走廊的院子里,这样不用怎么弯腰就能洗头。她洗得相当专注,直到把头发绞干,一只手托着湿头发顶在头顶,另一只手擦了把脸上的水,这才睁开眼,看到谢德。
一个月后,半年以后,甚至到他临终的那一刻,谢德都会记得这个瞬间。她一手弯曲举在头顶,一手抹脸,旗袍形成微妙的变形